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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Jinlin Chen

崇左记|石山与甘蔗地

“对于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自由地谈话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 

------ Aldo Leopold

 

早晨的阳光蒸发着露水,甘蔗地里农民已经开始劳作。电动三轮车在山坳里轰轰作响,成捆的甘蔗被一车车运送出去;它背后的石山上,四五只白头叶猴正在稀缺的冬日阳光里懒散地进食。地球上的生灵们,向它索取着土地与养分。


如果不经提醒,你大概很难想到,在这幅画面背景中的白头叶猴,竟是世界最珍稀的物种之一。它被IUCN红色名录评为极危等级,现如今狭域分布在广西明江和左江之间,种群数量仅约九百只。虽然这个数字比90年代已经增长了好几倍,然而这样的小种群是否能可持续地生存下去,仍旧令人担忧。

|白头叶猴。


这里就是广西崇左。一座座石山从平地骤然耸起,构成了典型到喀斯特地貌。这里也是全国最大的蔗糖产地,甘蔗地成片地蔓延在石山之间。如今桉树种植也逐渐在这里推广开来。石山、甘蔗地和桉树林构成了镶嵌景观。潘文石教授主持的广西崇左生态公园正坐落于此,今年冬天,我们非常幸运地能来到这里,体验这儿的生活、科研和保护实践。

|石山、甘蔗地和桉树林构成的镶嵌景观。


在这里,不同的人把我们领入不同的故事…


顾导在我们的日常议论中总带有一丝神秘色彩。在我们几个喜欢野生动物摄影的人看来,自然纪录片导演是一个逍遥浪漫的职业。在一个劳累白天后的傍晚闲逛中,我有幸遇到正在采片的顾导,并跟着爬上了观察台的顶端,观看大洞群的猴子归洞。六点四十左右,岩壁旁的灌丛出现了骚动,猴群回来了——他们兵分两路,在几近垂直的崖壁上行动自如,一个接一个,29只成年猴带着两只黄仔回到洞口。在抱团睡觉之前,饱食一天的猴子们大概精力还很旺盛,在复杂的大洞口来回出入、嬉戏打闹。我静静地坐在观察台上,看着这盛大的归洞场景和这个繁荣的猴子家族,不禁有些羡慕。希望它们今后将不再受到猎枪的惊扰,永远这样自由灵动地生活在石山之间。

|崇左生态公园里诸多乡野之趣。此时,一只鸡妈妈正在教育小鸡。

|长尾缝叶莺的身影也很常见。

我们在多次活动中都有海哥同行。我们又是管海哥叫猴哥,他在潘文石老师九六年刚来崇左时就是团队的向导。他学猴叫、找猴都有一手,对喝酒和山龟情有独钟。与海哥同行的经历中,有一次大概是我们所有人终身难忘的。这里是全国蔗糖的大后方,海哥家里当然也有两亩甘蔗地。跨小河过田埂,我们来到了海哥的甘蔗地;踩泥田踏河水,经过五六个小时的连扛带拖,我们一行20人终于把这一亩地三四吨甘蔗搬上了车,手脚发软、浑身是泥。一吨甘蔗的收购价是450元,甚至抵不上我们弄得全是泥的一件冲锋衣的价格。而据当地人说,这甘蔗的收获再刨去人工费、农药化肥,一年下来根本不赚钱,顶多勉强维持生计。

还记得一位公务员表哥对我说,政府的力量在农村是很涣散的,要推行什么措施,只能靠实打实的好处。自然保护在农村的推行何尝不是呢?如果桉树更挣钱,桉树林便自然会逐渐取代甘蔗地,甚至蔓延到更高的山坡上;如果水电能带来电和钱,当地农民又怎么会在意保护生物学家们甚至不能跟他们解释清楚的洄游鱼类呢?保护保育的未来不是让农民在本就狭窄的生计上雪上加霜,而是通过挖掘自然的价值来带动社区的力量。其实人们在说财富资源分配不均时还漏掉了一点,那就是如今“荒野”资源分配同样非常不均衡。通过自然教育、博物旅行、生态补偿等创造性的方法调动两种资源的良性流动,我想是落实自然保护的希望,甚至也是共同富裕、社会深化改革的创新。

|没有搬过一吨甘蔗,又何以谈人生…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呢。


阿萍姐是一位大学生村官,她的工作主要围绕弄涝地区的白头叶猴的观察记录及保护展开。阿萍姐和她的搭档宾哥每天早晨和傍晚都会来到弄涝,记录猴群的活动和归洞。日复一日的观察令她说起弄涝地区的白头叶猴时可谓如数家珍。

我们来到弄涝的第一个早晨,一小群刚刚出洞的猴群是给我们的见面礼。他们在山顶上自由散懒地活动着——时而跳跃,时而静坐,时而摘一把叶子啃食。就在此时,甘蔗地也迎来了它的主人。冬天正是甘蔗收获的季节,农户们举家出动,砍甘蔗、运甘蔗的声音在山弄中回响。猴群们似乎见怪不怪了,不远的山脚下人们劳作的喧闹丝毫没有打乱他们晨间的节奏。这对我来说着实是一个奇特的景象。


一直记得曾在李晟博士的报告里听他说过,在中国和美国进行野外工作时,最大的不同就是感觉中国的野生动物更加怕人。在中国,真正的荒野几乎绝迹,而就算在比较原始的地带或保护区里行走,也很难亲眼见到兽类。在崇左的白头叶猴,竟如此近距离而安然地生活在人类周围,实属罕见。此情此景,是当地保护措施使得人兽和谐共存的成效,但仍旧是白头叶猴栖息地极度萎缩的无奈啊。


然而总体情况仍是令人欣慰的,弄涝地区正见证着这个变化。甘蔗地见缝插针,几乎涵盖了所有山谷低地——弄涝成为连接南北两个小山群的关键廊道。根据保护中心多年的跟踪观察,随着原本只在北部山群活跃的猴群数量的不断壮大,部分猴群开始南迁,寻找更广阔的栖息地。弄涝几乎是南迁猴群的必经之路,在这里,我们也观察到猴群流动性强,夜宿点多而使用率较低。或许第一天迎接我们的猴群,正是一小群年轻的队伍,正在去往南方、开拓一片新天地的路上呢。而在当地社区中,随着保护意识和法律知识的普及,人们停止了对白头叶猴的猎杀;电力的普及使人们客观上不再需要上山砍柴。人类的直接干扰强度的大幅度减弱,使得白头叶猴在栖息地萎缩的今天,得以在与人类紧密共存下延续。而它们的未来呢?南面山群南端公路上两次过路猴子被车辆撞死的记录警示着我们,在使白头叶猴种群数量继续壮大到脱离小种群灭绝危险的道路上,我们还有很多要做。


张大哥是我这次旅途的最后主人。他是扶绥县渠楠屯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这里白头叶猴保护小组主任。在茶余饭后的谈话中,他的言语、思考都让我觉得和我之前遇到的农民不同。他带着我们考察村子时,向我们介绍道:村子挨着石山而建,附近共活跃着两群十多只个体的猴群。渠楠村的村里奉着神龙庙,根据祖先的传统,神龙庙周围的树木不能被砍伐,成为了一块风水林。所以在这里,灌木丛生的坡积带面积较大,给猴群提供了充足的食物。2014年,民间公益组织美境自然开始同渠楠村民合作,探索社区保护与自然教育的实践。

|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密林中,就可以发现许多“性情隐秘”的罕见鸟类(上图:白腰鹊鸲;下图:短尾鹪鹛)。张大哥是这次自然观察的向导。

渠楠村共有110户,440多人口,人均收入6000元/人年。这里的的收入较低,开展自然教育营带来的的收入使村民的积极性很强,很愿意去保护猴群和他们都赖以生存的生境。他们还自愿组成了巡护队,每周三次进行巡护,并且当村里出现外来可疑人员和车辆时都会拦下仔细排查。通过以防御为主的社区保护和以自然教育为主的野外营,美境自然和渠楠希望在保护好这片栖息地的同时,增加社区居民的生活质量,给公众提供接近自然的平台。与当地人一同起居让我发现,虽然渠楠的收入很低,但是他们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相对较高。每家每户的卫生设施都已经改造,家里还有消毒碗柜、冰箱、电磁炉等电器。村里修好了主路,一个观景亭和灯光球场。这样的条件对于一个几乎没有外出务工的村庄来说,是好得令人惊讶的。在这个改变的过程中,开展自然教育活动与基础设施改善相辅相成。

曾经,人类在广西的石山间开始零星地种植粮食、勉强营生;现在,石山“勉强地生存”在甘蔗地中,兀立着,托起白头叶猴这个古老物种的命运。我坚信生态保护继续深入下去,期待的是一场价值观的变革。Aldo Leopold在沙乡中说过一句动人的话,“对于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自由地谈话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当不再只是少数人这样认为,这个星球,一定大有不同。


 

野生的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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